不悔的教育 我們盡到了自己的力量

2011-01-29 15:41:39      挖貝網(wǎng)

  Education with no regret : we have done the best

  文 /厲以寧

  中國人民銀行研究生部(五道口)81級畢業(yè)生厲放在其新書《旅行—與孩子共享的夢》一書的題記中寫道:此書獻給我的父親、我孩子的外公80歲壽辰。感謝他培養(yǎng)了我追求自由,熱愛旅行的“性格”。在沒有遷徙自由、思想禁錮、精神苦悶、文化單調(diào)和物質(zhì)饋乏的年代,他為我訂閱《地理知識》和《旅行家》雜志,讓我看到“現(xiàn)實”生活以外的世界,開闊了我的眼界和胸懷,從小立志要自由自在地行走,自由自在地飛翔。

  同時,感謝我的母親,在省吃儉用的年代,她送給我第一部屬于我的照相機;又在數(shù)碼相機依舊昂貴的初始階段,送給我第一部數(shù)碼相機。讓我把旅行的記憶留下,變成一本又一本的照片珍藏。生命的延續(xù)不僅是血脈的繼承,更有精神的承傳。我的孩子已經(jīng)開始了他的旅程……本文為厲以寧先生為女兒的新書所做的序言,文字有形,父愛無聲。

  一

  當厲放把這本書的打印稿放在我書桌上時,只說了一句話:“幫我寫篇序言吧!”我一翻,這是一本散文集,也是一本游記,同她的上一本書《行走在歐羅巴的蒼穹下》一樣。我對她說:“上一本書我不是也沒有寫序言么?不也正式出版了,還博得好評吶!這本書的序言,我就不寫了。”厲放一聽就急了,緊接著說:“正因為您上一本沒有寫序,這本書的序言您一定要寫。”盡管厲放已經(jīng)離家多年,獲得經(jīng)濟學博士后一直在國際金融機構(gòu)中工作,但在父母面前仍然保持了任性的本性。那就只好替她寫序了。

  厲放從小喜歡文學,一有空,就從我的書架上找出唐詩宋詞之類的書籍閱讀。小時候給她一點零用錢、壓歲錢,積攢起來就買中外名著(小說),作為自己的家底,書上還寫上“厲放藏書”幾個字。但去農(nóng)村插隊,卻改變了她人生的經(jīng)歷。插隊回來后,經(jīng)過努力,她最終轉(zhuǎn)入金融學。她在北京大學經(jīng)濟管理系講授過計算機課程,在香港嶺南大學(當時叫嶺南學院)當過經(jīng)濟學講師。她在國內(nèi)拿到貨幣銀行學碩士,又在日本拿到公共行政管理學碩士后,最終在澳大利亞獲得了經(jīng)濟學博士學位。從她的學習經(jīng)歷和后來的工作經(jīng)歷來看,她應該是我的接班人。誰想到她從新世紀開始后不久,卻回到中學生時代的愛好,對文學的興趣越來越大了,專心致志地寫散文,寫游記,抒發(fā)自己的感情和理想,并且樂此不倦,真有些出乎我和她母親的意料之外。

  記得厲放小時候,我曾對她說過:“讀萬卷書,行萬里路,兩者都重要,但相形之下,行萬里路更有用。”話雖這么說,但在那時,哪有萬卷書可讀?更沒有萬里路可走!我自北京大學經(jīng)濟系畢業(yè)后,留校在資料室工作,書是有讀的,但行萬里路的機會卻輪不到我。我曾經(jīng)在北京門頭溝區(qū)西齋堂村下放勞動1年(1958年),在湖北荊州市江陵灘橋參加農(nóng)村“四清”1年(19641965),在江西鄱陽湖畔的鯉魚州農(nóng)場勞動兩年(19691971),只此而已。這叫什么“行萬里路”?厲放也是這樣,從小在北京長大,跟著我們下放到江西鯉魚州,后來又到北京郊區(qū)農(nóng)村插隊,這也不能叫“行萬里路”。所以,必須先有可以“行萬里路”的大環(huán)境,才能“行萬里路”,才能從“行萬里路”中得到收獲。“讀萬卷書”不也一樣么?“不必讀書”或“無書可讀”的日子我們不也經(jīng)歷過么?讀書必須讓讀者有選擇權(quán),這是前提。如果既沒有讀書的選擇權(quán),又沒有可讀之書,“讀萬卷書”豈不成了一句空話?

  改革開放使“讀萬卷書”和“行萬里路”逐漸成為可能。厲放這一年20歲了,她趕上了好時候。當我為她寫本書序言時,我不由自主地為她高興:要不是改革開放,小時候所夢想的“讀萬卷書”和“行萬里路”又怎能實現(xiàn)呢?又怎能親自體驗到“行萬里路”比“讀萬卷書”更加實用,更有意義呢?

  二

  寫游記,不單純是寫些到過什么地方,那里有什么名勝古跡,出過什么樣的名人,或者把風土人情描述一番。這樣的游記是比較容易寫成的,但讀完后,除了增加一些知識、掌故之外,很難給讀者留下深刻的印象。游記的最大特點應當讓讀者有所回味,聯(lián)想翩翩。這正是游記難寫之處。

  厲放正在朝這個方向努力,這是我從字里行間所能看出來的。要讓讀者留下深刻印象并且回味無窮,不僅是文字技巧問題,更重要的在于有思想,有感情,還要有意境。歷史是不可能倒轉(zhuǎn)的,已經(jīng)逝去的永遠逝去了,人們可以回憶當年,但不能僅限于回憶當年,回憶應當更有益于對未來的展望。一件不經(jīng)意的瑣事,可能會勾起無盡的設想。這才是人生。僅僅生活于回憶中的人,至多是時代的匆匆過客,而不可能真正握住時代的脈搏。因此,我常對學生說,寫游記不等于寫回憶錄,而更像是寫隨筆,因為隨筆如果缺少思想,那就稱不上是隨筆了。當然,即使是寫回憶錄,也應該蘊涵著思想,隨時迸發(fā)出思想的火花,供讀者深思。

  然而,游記畢竟是游記。在游記中要表達自己的思想,只能是含蓄的,要結(jié)合情景而抒發(fā),而不能像寫隨筆那樣,或者像寫回憶錄那樣,把要說的話直接傾吐出來。這正是難點所在。我感到厲放在考慮這一點之后,在用筆方面是下了工夫的。寫游記,既要顧及思想性,又要顧及可讀性和趣味性,三者缺一不可。一本被讀者喜愛的游記,肯定是兼顧了思想性、可讀性和趣味性等多個方面。

  三

  厲放這本游記,寫的是他們一家三人的事情。這是一個典型的中西合璧的小家庭。孩子無疑是這個小家庭的核心。許多次旅游是因為答允了孩子的請求而成行的。他們把這看成是讓孩子增長見識的機會。

  孩子從小由他的父母帶大。從4歲起,每年兩次來內(nèi)地。一次是放暑假,我們帶他到國內(nèi)走走;一次是春節(jié)期間,也就是放寒假時,我們和厲放、厲偉全家團聚。至今已經(jīng)十幾年了,一直如此。孩子從小懂得如何省錢,節(jié)約開支。有一次,他要從香港到荷蘭阿姆斯特丹去看母親(厲放當時在那里工作),從香港乘飛機到韓國,再換機飛阿姆斯特丹。父子倆在韓國首爾機場內(nèi)等待了11個小時以上。我們打電話問他:“香港不是有直達荷蘭的航班嗎?為什么要繞道韓國轉(zhuǎn)飛機,還要在首爾待這么久?”孩子在電話里說:“外公,外婆,這樣可以節(jié)省一大筆路費吶!”我和他外婆都笑了,說:“小學還沒畢業(yè),就知道省錢了。”

  在同孩子長期接觸的過程中,在了解了厲放和她的丈夫?qū)⒆拥慕逃绞街螅腋械綄嶋H上存在兩種教育方式:一是“望子成龍式”的教育,另一種是“盼子幸福式”的教育。國內(nèi)許多家長實行的是“望子成龍式”的教育,即總希望孩子在受幼兒園教育、小學教育、中學教育的時間內(nèi)能出人頭地,最好能有什么特長,這樣就能在中考、高考中名列前茅,最終考上一所名牌大學。家長全部精神都在關(guān)注這一點,以便在“千軍萬馬過獨木橋”時使自己的孩子能順利通過一關(guān)又一關(guān)。這就是“望子成龍式”教育。結(jié)果,不少孩子都是時間排得滿滿的,功課壓得重重的,幾乎透不過氣來。而在發(fā)達的市場經(jīng)濟國家,我所看到的則是:大多數(shù)家長對待子女采取“盼子幸福式”教育。“盼子幸福”不一定就是對子女放任不管,也不一定就是嬌慣、溺愛子女,唯恐子女“不幸福”,而同樣是教育孩子從小要走正道,要學會同其他同學友好相處,要關(guān)心別人,愛護環(huán)境,善待動物,節(jié)約物資等等。他們不像國內(nèi)許多家庭,把家庭作業(yè)布置得很多,使孩子總有做不完的功課;也不像國內(nèi)許多家庭那樣,讓孩子在課余時間和節(jié)假日上這個補習班,上那個補習班。

  這就是“望子成龍式”教育和“盼子幸福式”教育的區(qū)別。厲放夫婦對待自己的兒子,可以歸入“盼子幸福式”的教育一類。他們帶孩子到世界各地旅游,經(jīng)常是“寓教育于旅游之中”。孩子從小養(yǎng)成守紀律,樂于助人,愛護環(huán)境等好習慣。孩子喜歡潛水、駕帆船等運動,就讓他去學習,去接受培訓。孩子把零用錢捐給了慈善事業(yè),他們從不干預。孩子將來學什么專業(yè),考什么大學,家長只提一些參考意見,但主要是聽從他自己的選擇。這是和我們當初對待厲放的教育方式完全不同的一種方式。有時我想,的確是時代變了,環(huán)境變了,不適用以當年我們教育厲放的方式來對待我們的小外孫了。

  我相信,讀者們在讀完本書,尤其是書里提到厲放的孩子的成長過程時,對此一定會有所體會。

  當然,我們夫婦對于從小嚴管兒女的做法,至今一點也不后悔。我們承認,當年對于厲放姐弟的教育是十分嚴厲的,但在那種情況下完全必要。在20世紀六七十年代的環(huán)境中,只有家教嚴格,在以后如此激烈的高考和研究生考試的競爭中,才能使他們在拼搏中取得優(yōu)異成績。直到他們兩人順利地完成研究生學業(yè)之后,我們才感到松了一口氣—我們盡到了自己的力量。

  今天,情況已經(jīng)不同于過去。“望子成龍式”的教育正在被“盼子幸福式”的教育陸續(xù)替代。但愿我們的孫輩不再像他們的父母那樣被做不完的學校作業(yè)和家庭作業(yè)壓得喘不過氣來。

  四

  父親給女兒的書寫序,應該是一件很幸福的事。確實如此,當我把過去這些年為厲放寫的詩詞選出一些再仔細閱讀的時候,往事歷歷在目,仿佛過去還不太久,盡管那至少也是中年以前的事了,有些詩詞甚至是40多年前寫的。

  收集在《厲以寧詩詞選集》(上、下卷,商務印書館2008年出版)中關(guān)于厲放的最早一首詞寫于1962 年,當時厲放三歲半。

  南鄉(xiāng)子

  記厲放患麻疹并發(fā)肺炎,何玉春連夜自遼寧鞍山趕回北京(1962年)

  急電促回京,

  仆仆風塵兩地行,

  未進家門先緩步,

  輕輕,

  小女今宵怕受驚。

  淡月照中庭,

  最貴人間母子情,

  徹夜披衣床角坐,

  天明,

  再測高燒可退清。

  接下來就是1967年,厲放上小學了。當時我們家住海淀太平莊,厲放就近在街道小學讀書。

  木蘭花

  送厲放上小學

  紅綢辮結(jié)迎風舞,

  雪白襯衣新綠褲,

  鄰家小女伴隨行,

  裊裊歌聲墻外路。

  聰明莫被聰明誤,

  招手遙呼重囑咐,

  花開溫室怯春寒,

  知否高山松柏樹?

  1977年厲放高中畢業(yè),下農(nóng)村插隊。

  調(diào)笑令

  送厲放到昌平馬池口村插隊

  (1977年)

  飛雪,

  飛雪,

  大地生機未絕。

  且看三月春晴,

  又是滿山草青。

  青草,

  青草,

  雪后成長更俏。

  厲放插隊歸來,刻苦學習,終于在1985年于中國人民銀行總行研究生部獲得碩士學位。

  鷓鴣天

  為厲放獲得碩士學位作

  (1985年)

  數(shù)載坎坷志未消,

  登山且莫問山高,

  野無人跡非無路,

  村有溪流必有橋。

  風颯颯,路迢迢,

  但憑年少與勤勞,

  傾聽江下濤聲急,

  一代新潮接舊潮。

  1998年,厲放在澳大利亞莫納石大學獲得了經(jīng)濟學博士學位。為此,我填了一首“減字木蘭花”。

  減字木蘭花

  賀厲放獲得博士學位

  (1998年)

  艱辛歷盡,

  風雨當年憑自信。

  更上層樓,

  莫讓時光似水流。

  揚鞭再趕,

  創(chuàng)業(yè)從來無早晚。

  處世唯謙,

  天外須知還有天。

  到了2003年11月,我們夫婦從高雄飛抵香港。厲放全家住在香港,兒子一家也自深圳到達香港團聚。他們姐弟都是11月出生。為祝賀厲放45歲,厲偉40歲生日,我贈給他們一首“洞仙歌”。

  洞仙歌

  為厲放四十五歲,厲偉四十歲作

  (2003年)

  弟頑姐護,

  幼時情難表,

  陋巷危房度年少。

  浪中游、不問前站遙遙,

  驚回首,

  往事如今縹緲。

  南國花未謝,

  碧海青山,

  云下煙波接芳草。

  暮雨正瀟瀟,

  橋跨羅湖,

  秋涼去、香江春早。

  課子女,

  日夜識辛勞,

  念父母當初,

  掌燈嚴教。

  這幾首詞讓我們夫婦回想起很多往事。有些事,當時覺得很艱辛,但正如登山一樣,越過了峰頂也就不再介意了?;貞浺琅f美好,在為厲放寫序言時,我想起了這幾首詞,就一并附上。

  (作者為著名經(jīng)濟學家,《旅行—與孩子共享的夢》一書由機械工業(yè)出版社在2010年10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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