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CL李東生：沒有原罪的改制

　　如果不是一位市領導的遠見，TCL改制不可能辦得那么干凈。李東生首度披露改制細節(jié)中的魔鬼

　　如果要給李東生26年的企業(yè)家生涯做一個梳理總結，有兩件事是無論如何繞不過去的：一個是TCL的成功改制，一個是它失敗的跨國并購。這兩件事在中國企業(yè)界均具有標志性意義。

　　“中國企業(yè)的跨國并購是前無古人的事。TCL沖在了前面，走一些彎路也是正常的。”2008年7月8日，在深圳TCL大廈，李東生向《中國企業(yè)家》記者說道。在兩年多來的灰暗日子里，這個中國家電大佬已經學會了“自我安慰”。

　　當然，最現(xiàn)實的“安慰”還是TCL集團2007年的如愿扭虧，避免了退市的尷尬。3月14日，TCL集團公布2007年年報，宣布實現(xiàn)凈利潤3.96億元。3月28日，TCL集團摘掉了“ST”的帽子。

　　2005年，美國《商業(yè)周刊》和CNN曾把“全球最具影響力的25位商界領袖”的桂冠戴在了李東生的頭上。

　　2007年，美國《福布斯》雜志中文版又把李東生打入“中國上市公司最差老板”的榜單。

　　人生之跌宕起伏不過如此。

　　除了跨國并購帶來的聲譽與落寞之外，51歲的李東生從大學畢業(yè)踏入國企的大門，到改制成功、身家過億，這一段漫長而又波瀾不驚的經歷，或許更值得把玩。

　　“我沒有原罪”

　　《中國企業(yè)家》：我接觸過很多經濟學家，談到國企改革，最推崇的一個案例就是TCL的“增量獎股”。你覺得這是不是TCL在體制改革上對企業(yè)界的最大貢獻？它是如何提出來的？

　　李東生：TCL的改制在中國國企改革的歷史當中可以說是很成功的一個案例。嚴格意義上講“增量獎股”的提法不是很準確，其實這個方案的設計是很嚴謹?shù)?。方案訂立的基本點，就是首先不能動存量資產。動存量資產遲早是要出問題的，要嘗試在增量資產里做文章。增量資產以什么樣的方式來做？要體現(xiàn)公平性和讓社會各方面都能夠接受。改制方案堅持的目標是：對大股東——國家是有利的，對企業(yè)發(fā)展也有利，另外，企業(yè)發(fā)展之后對整個社會的貢獻更加明顯。在這種目標前提之下，做到管理層和員工的持股。

　　基于這樣的考慮，我們在增量資產的分配上制定了一個標準，就是10％的凈資產回報率。超過10％的部分，政府得大頭，我們管理層得小頭。

　　10％這個門檻的界定也很關鍵。高了，企業(yè)夠不著，改制就成了空話；低了，肯定會有人不服氣。我記得當時的惠州市市長李鴻忠要我們做調研，調研的結果，當時國有企業(yè)平均凈資產回報率是百分之五點幾。我們就把“獎勵”的門檻設在10％，參加方案討論的所有人都覺得非常好、非常公平，說你們對自己要求很高啊。當然，我想改制以后可能還是會有很多人質疑，但門檻定高一點，質疑的人就會少一些。

　　《中國企業(yè)家》：為什么說“增量獎股”的提法不準確？

　　李東生：實際上我們首先得到的是錢，不是股。這錢也是理論上是錢，趴在賬面上的，讓我們看一下，并沒有讓我們揣進腰包。這個錢在理論上歸我們之后，還要按照標準扣稅，扣完稅之后，再轉成公司的股份，最后我們拿到的是公司增資認購的憑據。

　　改制以前，企業(yè)是100％的國有，政府不分紅，改制之后它每年都有分紅了，我們的這部分就變成股份。這一部分獎勵是針對管理團隊，范圍比較小，可能不到100人。另外一部分，改制過程中有兩次政府鼓勵大家投資買股，大概有2000多員工先后參與，自己拿錢出來買公司的股票。這兩部分構成我們持股的來源。

　　《中國企業(yè)家》：你也掏錢認購嗎？

　　李東生：是的。不過，我獎勵的比例要大一些。因為政府把企業(yè)授權經營給我，我個人是要承擔風險的。當時我把自己的房子還有我爸爸的房子做了質押，另外還有二三十萬元的現(xiàn)金，放到財政局。

　　《中國企業(yè)家》：結果還不錯。沒有把房子搭進去。

　　李東生：1996年我們的銷售收入只有30多億元，到2001年，銷售收入已經提高到100多億元，當年上繳的稅收應該是幾千萬元，企業(yè)的利潤也大幅度增長。國有資產不單單是保值而且是快速地增值。改制前，國有資產評估了3億多元。改制后，政府拿回了20多億元，國有資產放大了好幾倍。有些國有企業(yè)改來改去，國有資產基本上沒有了，而我們這個企業(yè)國有股所占比例是在逐步減少，但價值是大大地增加。

　　《中國企業(yè)家》：地方政府在改制過程中起到多大的作用？

　　李東生：當時李鴻忠作為市委主要領導起到了重要作用。第一是支持鼓勵。第二，在大方向的把握上，表現(xiàn)了他的遠見。他要求改制方案不能與現(xiàn)行政策法規(guī)有沖突，要合法合規(guī)，創(chuàng)新要有度。

　　舉個例子，還是前面提到的“獎股”問題。改制一年后要兌現(xiàn)獎勵，這個獎勵因為只是讓我們看看數(shù)字，就帶來一個問題，到底要不要扣稅？這方面的政策是空白的。當時廣東省有個文件說“轉增紅股”是不用繳稅的，我們就想拿這個文件規(guī)避掉個稅，因為稅收算起來也不少。但那只是省里的文件。李鴻忠覺得要改制就不能搞紅股，要變成實股。轉實股要不要繳稅呢？沒有規(guī)定。我們就寫報告給市稅務局，市稅務局不敢定，就給省稅務局匯報，省稅務局也不敢定，就打報告到北京國稅總局。國稅總局專門為我們轉增收益怎么扣稅下了一個文，這個文件是我們資產形成合法性的最重要依據之一。

　　當時如果不是李鴻忠堅持，可能我們就不會把這個事情辦得那么干凈。因為當時問省里，省里說這個東西你們看著辦，他當時也不會說就去追究你吧。但李鴻忠考慮的是以后的事情。管理層持股這部分資產形成的合法性怎么體現(xiàn)呢？就是要從稅收環(huán)節(jié)體現(xiàn)。你繳了稅就合法了，你沒繳稅可能就不合法。記得那幾年，我在惠州繳個稅是最多的。

　　《中國企業(yè)家》：這個文件還有嗎？

　　李東生：當然有。2004年我們整體上市的時候，這是一個很重要的依據。

　　《中國企業(yè)家》：細節(jié)決定成敗。

　　李東生：真的是。如果沒有走這一步，后面上市的時候真的講不清楚。紅股和實股還是有差別的。

　　《中國企業(yè)家》：不然，郎咸平攻擊TCL的時候，你可能就真的有麻煩了。

　　李東生：所以說，我沒有原罪。

　　曾經放棄從政的機會

　　《中國企業(yè)家》：TCL集團從1997年改制直到今天，惠州市政府持有的國有股從100％下降到只有12.7％，不過仍然是第一大股東。我們也觀察到，在企業(yè)改革層面，從紅極一時的承包制到后來的股份制改革，改革開放30年的過程，就是政府調整和企業(yè)關系的一個過程。從您的經歷來看，感覺政府和企業(yè)的關系變化經歷了幾個階段？現(xiàn)在的TCL跟政府是怎樣的一種關系？

　　李東生：總的來講，我覺得我們企業(yè)跟政府的關系實質性變化不是太大。TCL和傳統(tǒng)國企不一樣，創(chuàng)辦之初政府沒有投資。1996年之前，政府基本上都是支持我們自主經營的，沒有像傳統(tǒng)國企那樣“婆婆”式地管過。另外，改制之前的15年，TCL的發(fā)展基本上是很順的，政府也覺得沒有必要去管控。

　　但從企業(yè)治理結構來講是有變化的。1997年TCL開始股權多元化，不再是純國有企業(yè)了。成立有限公司之后就設了董事會，開始董事會完全是由管理團隊組成的，董事會實際上是一個經營機構，并不是代表股東的機構。政府還是要管我這個董事長，管所有董事會成員的任命。

　　2002年授權經營結束后，企業(yè)引進了戰(zhàn)略投資者，從有限責任公司變成股份公司，其他投資者派董事進來，政府也開始派董事進來，通過董事會行使權利。2004年整體上市之后，我們又增加了代表小股東的獨立董事。政府現(xiàn)在形式上都是通過董事會表達意見。不過，涉及企業(yè)重大的經營決策問題，我們都會向政府主管部門單獨做匯報，取得他們的認同。

　　《中國企業(yè)家》：現(xiàn)在還在這么做嗎？

　　李東生：還在做。政府也是從企業(yè)發(fā)展的角度給出積極的意見。我非常幸運，我們所在地的惠州市歷屆市委、市政府都對我們這個企業(yè)關愛有加，對我們的經營活動也是非常支持、放心。當然做得不好的時候，也會有一些批評、指責，這是很正常的。

　　《中國企業(yè)家》：你是國家干部嗎？

　　李東生：我一直在企業(yè)工作，但是歸市委組織部管轄。國家干部的身份還是有的，但不是公務員。

　　《中國企業(yè)家》：有級別嗎？

　　李東生：有，我最后的級別是正處級。大概是在1993年，我被任命為TCL電子集團公司總經理的時候。

　　《中國企業(yè)家》：想過從政嗎？

　　李東生：確實有過一次機會，就在1996年的時候。省里面找我談過話，想提拔我到政府機關工作。那年我39歲，記得當時我對省委組織部講的原話是：如果能夠把TCL做成一個像松下這樣的世界級企業(yè)，比干別的事情對我而言更有價值，也可能對中國社會更有價值。當時講這個話可能比較狂妄，但我確實是奔著這個目標去的。而且當時的市領導也鼓勵我在企業(yè)繼續(xù)做下去，因為當時剛剛授權經營，市里希望這個改制的項目能做起來。所以最后我就放棄這個機會了。

　　《中國企業(yè)家》：現(xiàn)在衡量當初的決策，你覺得當初的想法實現(xiàn)了嗎？

　　李東生：人的職業(yè)生涯其實很有限，從大學畢業(yè)到退休30多年，能夠做成一兩件事就行了。我覺得現(xiàn)在還沒做成的一件事就是把TCL做成世界級的企業(yè)。這是我一直在做的一件事，我這輩子就做這一件事?，F(xiàn)在這個事還沒做成，但是沒關系，只要能夠朝著對的方向走，就算到我退休的時候還沒做成，后面的領導人還可以繼續(xù)做。在這個過程中，自己也是蠻享受、蠻快樂的。想想我大學畢業(yè)的時候，兩年才能買得起一臺電視機，現(xiàn)在汽車有了、房子有了，國家和社會給我的回報已經很多了，就應該踏踏實實把事情做好。

　　[資料]

　　TCL集團“增量獎股”方案

　　1997年4月，惠州市政府批準TCL集團進行經營性國有資產授權經營試點，并與李東生簽署了為期5年的放權經營協(xié)議。根據協(xié)議，TCL到1996年的3億元凈資產全部劃歸惠州市政府所有，此后每年的凈資產回報率不得低于10％.如果多增長10％-25％，管理層可獲得其中的15％；多增長25％-40％，管理層可獲得其中的30％；多增長40％以上，管理層可獲得其中的45％.“增量獎股”繞開了國企以存量資產改制在定價上的尷尬。經濟學家周其仁將其稱為“面向未來訂立的契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