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下半年的時候,整個世貿還是一片廢墟,沒有人敢去,因此價錢極低。
我們是第一個去那兒談的外國公司。去談的時候,他們所有人都很吃驚,說:“你是第一個美國以外的企業(yè)來談。而且居然是中國人。”
■文/馮 侖,萬通集團董事局主席
2009年3月26日,美國東部地區(qū)普降暴雨。而在這天,中國中心進駐“自由塔”的正式簽約,像射透陰霾天氣的一絲陽光,讓人感受到冬雪初融的溫暖和生機。
從2003年我們與紐約“9·11”重建項目“自由塔”談判中途夭折,到2009年終于在“自由塔”進駐成功,期間經歷了7年。
這是一個罕見的中美雙方一拍即合的結局。中方角度上,在“9·11”廢墟上地標性建筑“自由塔”里,建設一個65到69層整整五層辦公樓,建筑總面積超過1.76萬平方米,年租金逾1.06億元的中國中心,在各類涵義之豐富性上,很少有更出其右的商業(yè)行為;美方也上至州長下至市長極力促成,除了樂得獲得價格不菲的簽約金外,繼英國在美國建英國中心,美國在全世界建美國中心,日本人買下洛克菲勒中心,德國建德國中心和歌德學院,到中國的孔子學院和中國中心的建成,市中心不斷變化不斷地驗證著美國歷史的成功——美國人也搞政績工程啊。
光榮與夢想
但這樣的一個事件卻一直好事多磨。
2003年下半年的時候,整個世貿還是一片廢墟,沒有人敢去,因此價錢極低。我們是第一個去那兒談的外國公司。我第一次去談的時候,他們所有人都很吃驚,說:“你是第一個美國以外的企業(yè)來談。而且居然是中國人?!?/p>
這里還要介紹一下,跟我們的想象不同,在世貿中心被炸掉之前,這棟樓是屬于政府擁有,業(yè)權是政府的,但經營權是一個商人的。這個商人叫拉里·西爾維斯坦,是個猶太人,他把這棟大樓的經營權(99年的出租權利)買下來了??梢哉f他是重建世貿中心的核心人物。
當時接待我們的就是拉里,拉里當時也非常高興,給我們的條件應該說是不錯的。而且我們能幫他,當時七號樓很難租,我們是他最大的租戶,一下要租兩萬多平方米,就這樣把市場價格給抬起來了。
然而當一切都按照設想開始進入狀態(tài)時,從2003年開始歷時兩年多的談判卻在一剎那戛然而止。7月中旬,我?guī)е?500萬美元信用證趕到紐約,得到的卻是7月11日西爾維斯坦公司已單方面向媒體宣布中止合同的消息。
外電報道對此的解釋是萬通“錯報財務資源”,在7號樓中準備設置餐飲、住宿等設施,美方不能答應。
餐飲和住宿始于我對于中國中心的一個增值設想,“去美國游玩,首選紐約。去紐約,一定會去世貿紀念遺址和新世貿中心。未來巨大的客流,將會為新世貿中心帶來新的生機。而如果能夠在世貿里面建立“中國中心”這樣的綜合商用物業(yè)項目,應該會有很好的運營效益?!?/p>
當然,當時最興奮的是知道另外一個消息,紐約港務局將投入巨資進行世貿的重建。而其中最大的一項開支將用于世貿區(qū)域地下工程的基礎設施建設,對此的資金投入量將達到102億美元。紐約港務局相當于中國城市建設中的一級開發(fā)商。
一個在基礎設施方面投入巨資的新世貿,會給這個區(qū)域帶來巨大的活力,而這也是我和萬通決定在此投資的信心所在。
長期以來,外界總覺得我一向穩(wěn)妥、謹慎,然而那時我的腦海里總是浮現(xiàn)著更多對未來的想象,我希望能夠與世貿中心穩(wěn)步合作。在一期工程中,萬通地產只是租用7號樓48到52層的樓宇,收取增值服務和轉租的收益;而在二期工程中,萬通甚至準備全面參與投資和建設。
冷酷仙境
懷揣著對現(xiàn)實與未來的憧憬,我指派了一名經理作為商務代表,帶一個隊伍,到紐約負責萬通與世貿的合作事宜。萬通人在紐約與有關方面,就一期工程中合作展開了緊鑼密鼓的談判。
我們先進行的是商務條款的談判,商務條款的談判大約從2005年5月開始,到2006年1月結束,談判過程非常復雜。
隨后,雙方又開始了法律合同的談判,這個談判過程也并不輕松。五個月后的2006年6月30日,所有合同談判結束。在此期間,雙方為了進行法律合同談判,共出動了近10名律師,是一場國際頂尖的房地產項目合作。
一切都預示著雙方的談判在向著雙贏的方向無限趨近尾聲,但無限趨近的意味就是,沒有交集。突生變故于2006年1月開始,世貿中心的市場預期租價開始上升,到6月底租價大概上升了23%。這證明了我們的決策是正確的,但也增加了談判中美國商人提高租價的砝碼。
果不其然,美方開始提出另一個要求:該中心處于安全考慮,應該限制進入的人數(shù),這使得萬通欲借“旅游三產”賺外快的設想遭遇打擊,可能每年損失500萬美元的收入。
雖然關于細節(jié)的要求和限制越來越多,但所有的合同還是在2006年6月30日全部完成了,龐大繁瑣的合同正式文本約200頁,合同附件達到了1200頁。
但接下來的變故是我沒有想到的。美方提出了兩個關鍵要求:一是萬通地產要在10天內開具出4500萬美元的信用證,第二是港務局將對合同進行審批,這個時間需要60到90天。
信用證需要在中國的銀行開具,再由匯豐銀行作為轉讓行,最終送達業(yè)主手中。美方提出的條件十分苛刻,我只能表示盡量完成。
這個時候,我的腦海里有了不祥的預感。
突然回憶起當初與拉里見面時,拉里曾經詭異地提出過一個問題:“你告訴我,你們怎么批?你是民營企業(yè),為什么還要批呢?”我說:“中國境外投資全要批?!彼f:“好,那就畫個你們審批的路線圖給我?!焙髞?,我們畫了半天,最后都沒敢給他,因為太復雜了,光是畫個簡單的,都十幾道程序,怕他弄不懂。
精明的猶太人拉里,根本不用去弄懂中國復雜的審批程序在商業(yè)和政治上有何玄機,只需要從中發(fā)現(xiàn)問題就可以了。而他發(fā)現(xiàn)的恰恰是問題中的問題——超長周期。
20天之后,經過中國6道以上程序批準的信用證終于緊急提交給美方。美方認為萬通地產公司“錯報財務資源”,已經超過了約定時間,單方面提出了中止合同的要求。
那我們?yōu)槭裁磿燃s定時間晚10天呢?為了拿這個信用證,我們面對的是兩個國有銀行,兩個銀行都是部級單位,他們都坐不到一塊兒。因為按官場的游戲規(guī)則,究竟是你到他那兒,他到你那兒,都大有講究,大家都覺得自己是部級干部,誰都不肯屈駕。去海外投資都需要政府審批,有7個部門要批我們這件事情,可是在紐約,拉里要做這件事,不需要任何人批。
即使時間不晚,美方想要毀約,總能找到問題,中國的事情有太多會讓美國人感到不可思議,比如說美方所指的“錯報財務資源”,是指的我們開具信用證還需要找其他單位對此進行擔保。按照他們國家的規(guī)矩,如果一個企業(yè)有信用,為什么還需要其他企業(yè)擔保呢?
中國沒有建立起完善的信用體系,所以找其他單位進行擔保是一件非常正常的事情,但是美國人對此理解不了,所以他們單方面提出了中止合作。
如果有人認為,在信用證和擔保上扯皮很沒有意思,那就是太不了解何為生意了。針對審批內容以及審批時間的嚴格只是表象,在這個牽強的否決理由背后,必然有更為深層的原因。
后來我們想,當初我們的考慮不可謂不完善。但卻忽略了一個極其重要的市場動態(tài)因素——房地產市場價格的上漲。
其實當時有很多人都支持我們,市長及很多人都給拉里打電話,還有拉里私下的朋友,都幫忙說話,因為這對紐約非常好,對兩國的貿易也有很大好處。可拉里就是不買賬,原因很簡單,這7天內房價又漲了。人家正找不到反悔的理由呢!你一遲到,正好借此下了臺。拉里對州長不僅不理,而且根本就不待見,最后干脆一甩手上了游艇,出去玩了。
峰回路轉
精明的拉里認錢不認人是有傳統(tǒng)的。這還得追溯到當初的一個索賠官司,在“9·11”之前的3個月,他就買了一個特別的防恐怖主義的保險。當時人們認為他有神經病,因為誰都沒有買過這個險種。
“9·11”之后,拉里要求賠,保險公司也答應賠,但是拉里說,“9·11”炸了兩棟樓,中間隔了十幾分鐘,是兩次事件,你要賠兩次。保險公司堅持認為,“9·11”就是一個事件,炸了就該賠一次。這樣一起訴訟,拉里一直和保險公司折騰著。如果在中國,一個企業(yè)要是敢這樣,一定會被說成是發(fā)國難財,唾沫星子也會淹死他了。但是在美國,拉里就這么嚷嚷著打官司,打了以后還肯定要贏。這時媒體輿論很多批評他的,但這哥們兒就是這么打,輸了就輸了,但是不影響他跟政府繼續(xù)扯皮,因為經營權是他的,所以在世貿重建過程中,他就不讓步。
這樣,拉里就在那里蹭時間,因為蹭時間的過程中,房價也會漲。你政府要發(fā)債券,要給補助,反正你不給我就不建,我沒錢。可是政府這邊有很大的壓力,因為“9·11”都5周年了,這5年,政府在地底下已經花了102億搞基礎設施,眼看都快做完了,但是上面這樓老不起來,特別是有一個叫自由塔的項目(新世貿中心最高的標志性建筑),高1776英尺,象征美國1776年建國。這是政府帶有意識形態(tài)性質的項目,很迫切要建起來。就這樣,拉里與政府的討價還價進行了一年多,談判的核心就是讓拉里把經營權讓出來,退還給政府,政府用錢把自由塔和3號樓的經營權買回來。這樣,政府就可以先把自由塔蓋起來。政府為了從拉里手里把這個經營權拿回來,談了一年多,給拉里補的錢超過1億美元。
見過賺錢的,沒見過這么賺錢的,這也從一個側面體現(xiàn)了美國政府對商業(yè)環(huán)境的尊重——政府也完全要遵守商業(yè)合同。
在上述背景下,拉里跟美國政府都拋開國家大義算小賬,就更別說和萬通之間的商業(yè)行為了。
7號樓沒有談成,我們想1號樓也是西爾維斯坦家族的,恐怕1號樓的談判也會比較困難。兜兜轉轉,時間一晃到了2008年,金融危機出現(xiàn)了,政府和拉里的談判突然峰回路轉。2009年3月之前,紐約港務局把1號樓和3號樓的開發(fā)權都買了回去,除了給了西爾維斯坦家族一筆補償,還承諾剩下兩個項目的經營權還是拉里的。
拉里也許同樣受到金融危機的影響,之前表現(xiàn)得并不缺錢的他,也選擇了以套現(xiàn)方式草草離場。
我們覺得機會又來了,于是重新和港務局開始談判。這次總結經驗教訓,早早地取得了信用證,提前一周到紐約。為了萬無一失,談判前還放了一筆現(xiàn)金在紐約。有意思的是,當時正趕上金融危機,恰好傳聞美國大銀行要倒閉了,嚇得我們趕緊連夜把錢取出來,再轉給中行。
這次轉行能感覺出美方對開證銀行態(tài)度的轉變。2003年第一次談判的時候,美國銀行對中國的銀行開出的信用證不信任,要通過匯豐?,F(xiàn)在,他們對中行的信用證全都接受了,這次我們就是由中國進出口銀行開的信用證,由中國銀行轉的。中行響應國家政策支持中國企業(yè)走出去,因此收費較低,節(jié)約了很多成本。美方五年來的態(tài)度變化和熱情程度都和中美經濟狀況有著密切的關系。
重要的小事
即使項目順利拿下,其實也只是萬里長征跨出的第一步。
這個項目的社會意義遠遠大于商業(yè)利益,也就是說,這樣一個開先河的案例,同行在看著你,國家也看著你,好的話可能會把這種模式復制下去,在東京之類的城市也開設這樣的中國中心。賺錢雖然跟政治形象比起來是小事,但卻是必須得做好的小事,最起碼不能倒閉吧,要不這臉實在丟不起,就像給自己蓋個花哨的墳墓還使勁往里鉆。
我們在2005年正在談判的時候,同時也開始構思未來中國中心的盈利模式,國內占盡優(yōu)勢的房地產企業(yè)第一次被放到國際化背景下的大場面,不至于怯場。
此時,萬通在之前鍛煉出的經營硬功夫派上了用場。
我感覺商業(yè)地產總有飽和的那一天,從完全的商業(yè)地產開發(fā)商到依托物業(yè)管理等的服務轉型將是一個趨勢。萬通這么多年也確實是這么做的。萬通在中國旗下的樓盤雖然不多,但也正因為如此,在多年跑馬圈地的喧囂里,它能安下心來修煉內功,把每個都做成精品。
以此類推到中國中心,它的模樣可能類似于香港的馬會。它的客戶主要是商務人群,另外有政治經濟文化領域的人群。我們把它稱作主流雙向高端,首先是主流人群,其次是雙向。
我們的管理模式分成三種:
一種是完全委托專業(yè)的機構來管理,我們并不投資。比如說像活動中心、商務中心,相當于我找了一個像萬豪一樣的管理機構,交給它管。
第二就是萬通跟別人合作來管理,實行俱樂部的會員制。
第三,盈利模式是空間以外和空間相關的一些收入,比如說觀光旅游,到“9·11”大坑那看一下,將來那是一個紀念館?,F(xiàn)在超高建筑特別有意思,來自于觀光的收入越來越多于寫字樓收入了。全世界都是這個趨勢。帝國大廈其實已經不是最高的建筑物了,但是旅游還是需要排隊。
如果要我給這個產品取一個名字的話,我覺得“民間商務活動中心”更合適。它本身是一個面向中國各類商業(yè)行為的渠道依托。假如官員到紐約考察,我們會提供全套的商務服務。還有更多的服務增值方式,都需要我們在此基礎上深入思考?!?/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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